刘永谋:新冠疫情与科技谦逊主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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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:刘永谋(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导)
此文即将发表于《科学与民主》杂志
全球新冠疫情尚未结束,但是与疫情防控相关的各种医学知识,如病毒学、传染病学、公共卫生学等的实际运用,引起了学界的注意和反思。越来越多的人主张重新看待科学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中的作用,大家越来越认可我所谓的“环境问题的科技谦逊主义”。它主要包括3个基本立场:(1)客观看待科技的力量,(2)要从“征服自然”彻底转向“敬畏自然”,(3)从保护环境转向保证人类种族延续。
首先,随着现代科技越来越发达,人类感觉自己手握利器,敬畏之心越来越小,结果被自然残酷“打脸”。这是此次新冠肺炎给中国人最深刻的教训之一。我们对病毒世界了解还很少,现代医学面对传染病远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强大。
我们对病毒的有误解。Virus(病毒)这个词源自罗马时代,一开始意思是蛇的毒液或人的精液,同时被赋予毁灭和创造两层相反的意思,后来指代任何神秘传播的东西,具有传染性,不一定是毒物。中文将之译为“病毒”,容易让人认为它是某种“躲”在黑暗角落的、罕见的、有毒的“坏东西”。这是彻彻底底的误解。实际上,病毒无处不在,而且也不都是“坏东西”。
海洋、沙漠、空气,南极冰川、青藏高原,动植物身上,细菌之中,人体之内,病毒无处不在。有专门以细菌为宿主的噬菌体,还有以巨型病毒为宿主的噬病毒体,它们都属于病毒。病毒学在20世纪才建立起来,人类对病毒的了解还很不够。就目前的了解看,病毒的种类和数量应该远远超过地球上的其他生命体。科学家估计,一千克海洋沉积物中平均有5000种病毒,整个海洋中有1×1031个病毒颗粒,把它们挨个排列,长度可以达到4200万光年。这是多么惊人的一个数字!要知道:病毒比细菌还小,而光一秒“走”30万公里。
不是所有病毒都会伤害人类,大多数病毒一直与人类和平相处。健康人的身体中有大量的病毒,有研究表明健康人的肺中平均有174种病毒,并没有让人染上肺炎或其他疾病。在人类基因组中,可以发现成千上万的病毒基因的痕迹,内源性逆转录病毒DNA片段就近10万个,占到人类DNA总量的8%。如果没有病毒基因,人类甚至无法完成基本的生殖活动。
病毒在地球中存在已经数十亿年之久,对于整个生物圈不仅必不可少,而且贡献巨大。空气中氧气的一部分,是海洋中的病毒和细菌共同生产的,这改变了大气成分,调节了地球温度,为有氧生物生存提供了基本生存条件。在漫长的地球历史中,病毒在不同的物种之间传递基因,对所有生命的演化产生了深远影响。有科学家甚至猜测,地球上生命可能是40亿年前从病毒起源的。
因此,病毒既没有“躲着”,也不全是毒物,而是与人类共生共存。
不光对病毒无知,大家对传染病的了解也非常缺乏。
在很多人的脑子中,新冠肺炎之前对传染病的印象主要是非典疫情,似乎大的传染病17年才发生一次,概率很小。实际上,传染病爆发的频率远比这要高得多,大小规模的疫情一直在此起彼伏。流感病毒季节性爆发,每年感染全球10-20%的人口,杀死数十万人的性命,而艾滋病每年死亡人数在百万以上。
过去10年中,新病毒导致的全球关注的疫情至少有:非洲埃博拉疫情、中东呼吸综合症疫情、东南亚西尼罗河病毒变种疫情和美国甲型流感疫情,猪流感、禽流感、手足口病、非洲猪瘟等也不断出现在国内媒体上。总之,认为传染病很罕见的观点是错误。
再一个,很多人对现代医学治疗传染病的威力过于乐观。病毒遗传物质复制非常不稳定,因此变异速度极快,这导致现在研制疫苗的速度远跟不上病毒进化的节奏。比如乳头瘤病毒可能导致宫颈癌,现在已研制出疫苗,但实际上疫苗只针对两种病毒,而可能致癌乳头瘤的病毒还有其他13种。比如大家一感冒就吃抗生素,其实对于致病的鼻病毒没有什么作用,抗生素主要对付的是细菌感染,面对病毒只能起到安慰剂的作用。
最近一些年,病毒学家开始重视动物病毒研究,想预测下次流感季的危险病毒,提前做准备,但是现在效果还需提高。科学家越研究,越发现动物病毒种类惊人,也不知道哪些会造成瘟疫,更不知道何时瘟疫会爆发。有些病毒一直很温和,可能突然变异后,就开始攻击人类。有些致命病毒则可能毒性减弱,最后和人类“和平”相处。所以,单靠抗病毒药物和疫苗来杀灭病毒,远比想象的要困难。
新冠疫情告诉我们,人类没有那么伟大,在自然面前我们还很渺小。因此第二个问题就是:面对新冠病毒,面对SARS病毒,面对自然界,人类要重新学会像先民一样敬畏自然。
在疫情期间,我读了一些与病毒和传染病相关的书籍,其中有本《血疫:埃博拉的故事》,我印象最深刻。最大的感触是:招惹病毒绝对是“惊悚”的事情,“敬畏自然”不是一句漂亮话,而是人类能繁衍生息、社会能长治久安的基础。
2019年5月,《血疫》被改编为同名电视剧,被划归为惊悚片,豆瓣给出相当高的8.1分。它原名Hot Zone,意思是“热点地区”,中文名“血疫”翻译得更精彩,散发着紧张到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,但最为传神的当属电视剧中文译名:“埃博拉浩劫”。
图源网络
在人类有了解的病毒中,埃博拉一般被认为是最致命的,扎伊尔埃博拉致死率达到90%以上。埃博拉传染性极强,血液中5到10个病毒粒子就能在人体内爆发。少量埃博拉进入中央空调系统,足以杀死一幢大楼中的所有人。它专门杀死灵长类动物包括人类,又可以跨物种传播,至今不知道它的原始宿主。埃博拉的危险性,有个形象比喻:“人命的黑板刷”,还有个直白对比:与埃博拉相比,艾滋病像儿童玩具。
每一次埃博拉在人类社会登场,都造成巨大恐慌。它本来存在于非洲原始丛林中,拜频繁、密集和高效的全球物资和人员流动网络所赐,才得以走出非洲,出现在德国马尔堡和美国华盛顿近郊。如此致命的病毒,竟然不是遥远传说,而是置身文明社会。不用看书看剧,对比一下新冠肺炎疫情,就可以想象到这会导致何种样的结果。
后来,菲律宾猴群中也爆发埃博拉疫情,科学家至今没搞懂埃博拉如何从非洲腹地来到东南亚热带雨林。总之,埃博拉神出鬼没,如杀手一般潜伏,伺机突然暴起,无情杀戮人类。
包括埃博拉病毒、艾滋病毒在内的许多致命病毒,都源自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当中。它们的历史远比人类要长久,埃博拉几乎与地球同样古老。亿万年来,它们生存于蛮荒之中,与人类文明泾渭分明。如果不是人类破坏丛林,进入病毒栖息地,它们怎么会出现在人类世界呢?并不是病毒侵犯我们,而是我们狂妄地侵犯了病毒。你们说是不是?
再往深里思考,致命病毒是不是地球针对人类的免疫反应呢?病毒不断复制,威胁宿主的健康和生命,人体免疫系统会对病毒发动攻击。工业革命以来,人类像病毒一般大量繁殖。《血疫》的作者怀疑,地球生物圈能否承受50亿人口,而今天世界人口已达到76亿。
除了不断复制,人类还像病毒一样对自然环境进行破坏,消耗和浪费自然资源,灭绝其他物种,污染空气、水和土壤。地球的免疫系统会容忍病毒一样的人类破坏生物圈吗?《血疫》认为,地球开始清除人类,针对人类的艾滋病可能是清除计划的第一步。想一想正在面对的新冠肺炎疫情,不敢说这种想法完全是妄想。
表面上看起来,21世纪的人类前所未有地强大。可是,一场致死率2.7%(钟南山的最新数据)的传染病,一个多月时间就引起全世界震动。如果埃博拉病毒全世界传播,人类会不会灭绝?在自然面前,人类敢说伟大吗?敬畏自然,真的不是漂亮话。
最后,科学谦逊主义认为,以目前的科技为武器,人类最多能保护自己,根本谈不上保护环境。
我们为什么要保护环境?对此有两种相互对立的回答。一种认为,保护环境就是保护人类,因为环境崩溃了人类会受损甚至灭亡。另一种认为,自然界本身就是有价值的,人类尊重和保护自然界,如同尊重和保护他人一样。前者走的是人类中心主义路线,以人的价值推出保护环境的价值,即环境本身并没有价值,因为对人有价值才需要被保护。后者走的是非人类中心主义路线,坚持环境自有其价值,保护环境本身就是目的,而不是服务人类的手段。
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各有短长,各有拥护者和反对者。但是,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既然不是科学,就没有什么科学意义上的对错,不过是不同的伦理学或哲学理论,用来为“保护环境”来作为立论基础。我觉得两种说法都不能接受,为什么?
读完《血疫》,我感到“保护环境”这种说法极其狂妄。自然不需要人类的保护,地球更不需要人类的保护,人类能不能保护自己都值得怀疑,何谈保护自然和地球呢?
反过来说,人类也没有毁灭自然和地球的能力。有人担心人类造成的污染可能会毁灭地球上所有的生物,这是完全不可能的。举个例子,有人担心塑料会“杀死”自然界,因为塑料难降解,塑料袋留在水里,很多鱼、鸟吃了塑料颗粒死了。地球已经有几十亿年的历史,历经小行星撞击、火山地震、生物大灭绝和极寒冰川期,自然和生命依然安好。即使塑料布满整个地球,生命会毁灭吗?绝对不会的,人类因此而灭绝倒是非常可能。所以,控制塑料的使用,是为了保护人类自己,而不是自以为的保护自然和地球。
在地球生命史上,许多显赫一时的物种消失了。比如曾称霸一时的恐龙,一颗行星碎片就能让它灭绝。反过来,生命又是极其顽强,比如病毒,几乎和地球上一样古老,最近还看到新闻说天外陨石残存有蛋白质。原子弹炸毁不了地球,只可能灭绝人类,炸不绝老鼠、蟑螂,更不可能毁灭细菌和病毒。在深海海底、在火山口,在完全没有氧气的环境中,我们都发现过生命的痕迹。
脆弱的是人类,不是生命。如果不敬畏自然,不顺应环境,为所欲为,人类很快就会把自己灭绝。敬畏自然,并不是人类道德优越性的宣示,而是保命存身的明智之举。
总之,新冠疫情提醒我们要从科学狂妄主义转到科学谦虚主义,才符合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不断向前发展的实际。
本文转载自公众号“不好为师而人师者”